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卯时初刻·济州城郊
晨雾如未研的宿墨,在坍塌的义学墙垣间洇开灰青色的愁绪。谢明砚垂眸看着腕间蜿蜒的墨渍,松烟冷香混着晨露湿气钻入鼻腔——昨夜他在太学书肆枯坐两个时辰,狼毫在毛边纸上反复皴擦三十遍,才让墨色渗进肌理,仿造出寒门书生"十年磨一剑"的沧桑感。陈三佝偻着背跟在身后,扁担压得竹篾筐吱呀作响,他特意将三十份义学田产文书副本浸过蓝艾汁,以防被雨水洇湿——这是当年太学博士教的"护书诀",不想今日用在查贪墨案上。
断碑上"赵记粮行"的刻痕像道狰狞的疤,新涂的石灰厚薄不均,在晨光中泛着病态的白。谢明砚踩过碎砖,鞋底碾过几粒焦黑的炭屑——三年前那场火把义学烧得只剩骨架,县太爷说是"私藏禁书",可《孟子节文》本就是太祖钦定的科举教材,这借口未免太过拙劣。
"老人家,这墙...何时塌的?"谢明砚递出炊饼时特意放低身段,糖霜写的"学"字在雾气中微微融化,像滴未落的泪。老丈浑浊的眼突然亮起,干裂的嘴唇哆嗦着吐出"三年前"三字,枯槁的手指刚要触碰饼面,却在扫过陈三腰间晃动的铁钩链时猛然缩回,布满老年斑的手紧紧攥住膝盖上的粗布裤腿:"县太爷说...说先生通匪..."
谢明砚与陈三对视一眼,后者故意踉跄半步,扁担歪斜,蓝艾花束滚落断碑缝隙。淡紫色花穗勾出半片焦脆的户籍册,"王二狗"三字被指甲抠得模糊,改籍批注上的"官"字墨迹新鲜得能蹭脏指尖。他蹲下身,指尖轻叩断碑,听着空哑的回响在胸腔里震荡——这道笔画的弧度,与太学舞弊录里周生员的改卷痕迹分毫不差,松烟墨特有的胶质感还未完全干透。
"老丈可知,"谢明砚压低声音,袖中铜镇纸轻轻压住户籍残页,"义学田产被占了二十顷?"话音未落,老丈突然剧烈咳嗽,浑浊的痰液里混着血丝,他颤巍巍从怀里掏出半块饼,饼面用指甲刻着个歪斜的"冤"字:"小先生...莫要再问了,他们...他们会剜舌头..."
巳时正刻·济州县衙后巷
青石板路蒸腾着早市的葱花香,谢明砚倚在茶摊旁,拇指摩挲着袖中太学通行的"青衿帖",触感粗糙如寒门学子的命运。四人抬的青竹轿缓缓经过,轿帘掀起的瞬间,他对上吴守业的目光——那双当年在太学讲"糊名法"时神采奕奕的眼睛,如今浮着血丝,像困在墨池里的鱼。
"吴大人还认得学生么?"谢明砚作揖时故意让《科举程式墨卷》滑落,书页拍在轿前青石板上,"弥封如筑堤"五个朱笔批注在阳光下格外刺目。吴守业的瞳孔骤然收缩,袖口湖蓝缎带无风自动,谢明砚的思绪突然飘回三年前——赵秉谦寿宴那日,他曾在书房见过同款缎带,当时首辅大人正笑着说"读书人的屋子,总得有些雅趣"。
"谢监生何时来的济州?"吴守业的声音像绷得太紧的琴弦,"总署不是明令禁止监生干预地方政务么?"谢明砚弯腰捡书,指尖在"糊名法"章节划过:"学生不过是来寻些旧书,不想竟在旧书肆见着大人批卷真迹,这'避'字的勾笔...倒与济州义学田契上的提学官印,像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。"
轿帘"啪"地砸下,竹篾撞击声中,谢明砚听见吴守业压抑的呵斥:"放肆!"轿夫慌忙转身,却撞翻了茶摊,青瓷碗碎成齑粉。谢明砚蹲身捡拾滚落的算盘,檀木算珠间掉出半张当票,"赵记粮行"的火漆印下,济州府学的关防大印盖得歪歪斜斜,日期正是癸未科放榜次日——那一日,本该是寒门学子王二狗人生中最光明的日子。
"这算盘..."陈三佯装整理货担,指尖划过算珠上的"元亨利贞"刻痕,"与赵元卿书房的'洛书算珠',连木纹都一样。"谢明砚点头,余光瞥见街角阴影里闪过的皂隶衣角,心中暗叫不好——吴守业怕是要灭口了。
申时三刻·城郊乱葬岗
腐草气息混着蓝艾香钻进鼻腔,谢明砚踩着荒草,看见冬儿蜷缩在无名碑旁,像只被雨打湿的雏鸟。她怀里紧抱着半块饼,脸上的尘土遮不住泪痕,发间别着的蓝艾小花蔫蔫的,像是从坟头摘的。
"妹妹,"谢明砚蹲下身,声音放得极轻,"这饼...是你娘做的么?"冬儿抬起头,眼睛肿得像桃子,指甲深深抠进饼面凹痕:"妈妈说,每个坑都是活字模子,能印《千字文》...可他们说妈妈刻的是反字,就...就..."她突然哽咽,小身子剧烈颤抖。
谢明砚心口一痛,伸手替她拂去脸上的尘土。饼面凹陷处果然刻着《洪武正韵》页码,第36页"坟"字偏旁,细如蚊足的"癸未科"三字边缘带着血痕——这是用指甲刻的,刻的时候该有多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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